翻译自视频
以下内容包含剧透
我们的确试着在结尾适当地留给观众一个…困难甚至是痛苦的问题。
诺兰
从表面意义上看,《奥本海默》的结尾让我们最后得以一窥这位原子弹之父受到的精神折磨。他看到了可怕的未来——就像他在剧中对爱因斯坦说的——人类已经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开始了一个无法终止,并最终将毁灭整个世界的链式反应。
“这是一种长久的,明确的忧虑。这种忧虑也许近年来变淡了,但它从来没有完全消失,不是吗?”Bilge Ebiri 在他的影评中写道:“俄乌冲突重新给我们敲了警钟:我们离核战争只有一步之遥。轻轻按下那一个按钮,全世界每个人都将在核爆的烈焰中蒸发。”
不过,就像Ebiri指出的,诺兰并不拘泥于教条。他不想给观众传达单一、清晰的信息。
故事的戏剧性就在于它往往没有简单的答案。
诺兰
相反,诺兰本人表示,他希望《奥本海默》的结尾能给观众“一种强烈的、令人不安的精神回响,并且能在不同观众的心中,激发不同的感受和思考。”
鉴于像我,还有很多看过电影的人,都陷入了长时间的对故事的思考中,我觉得诺兰做到了。电影中涵盖着大量广泛、深层的意义,远远超出了电影的直接主题。 而在这里,我想弄清楚它们是什么。
I. 《奥本海默》的悲剧性
首先要明确的是,诺兰《奥本海默》是他多年来首部彻头彻尾的悲剧作品。和《信条》《敦刻尔克》《星际穿越》《盗梦空间》和《蝙蝠侠:黑暗骑士》英雄一般的胜利结局[1]不同,在《奥本海默》这里,只有不断下行的悲剧。鉴于这一点,我们更应该将《奥本海默》与诺兰的早期作品相比:包括《致命魔术》《白夜追凶》以及更重要的——《记忆碎片》。
我不是杀手。我只是想让事情回归正轨。
《记忆碎片》台词
我们格外关注《记忆碎片》,是因为它和《奥本海默》具有非常相似的叙事结构。而理解片尾在全片叙事结构中所处的位置,是理解《奥本海默》片尾第二层意义的关键。[2]
II. 时间线的交汇
《记忆碎片》大致给观众呈现两条时间线。一条从故事的结局开始,随着电影的进行不断倒叙展开;而另一条按照正常的时间顺序从故事的开始延伸。随着电影的进行,两条时间线不断的相互交织,相向而行,最终在电影的结尾,两条时间线相会于故事的中点。
《奥本海默》在叙事结构上几乎用的是同一手法。尽管它的故事明显比《记忆碎片》更复杂,但宏观的看,它也有大致两条时间线:一条始于奥本海默的求学经历,顺序前进,终于1945年的三位一体核试验;另一条大致从1959年斯特劳斯的参议员听证会开始,倒叙的逐渐回看奥本海默在造出原子弹之后发生的事。 两条故事线的交汇点,是1947年奥本海默与爱因斯坦的一场对话。这场戏在整部电影中都有暗示,但直到片尾我们才看到它的全貌。
了解这个叙事结构对分析片尾尤其重要。回到《记忆碎片》,正是在这个高潮,或者从时间顺序上来说,在故事的中间部分,观众获知了剧情上最关键的信息。这个关键情节的揭示,不仅将两个故事线联系在一起,还为我们理解主角提供了重要的启示。
我会对自己说谎以获得幸福吗?是的,我会。
《记忆碎片》台词
而从叙事角度上讲,这也正是《奥本海默》的结尾带给我们的。《奥本海默》的结尾是我们理解奥本海默内心的最后一片拼图,一方面帮助我们理解第一条时间线——原子弹的研制——的真正后果,另一方面揭示了他在此之后的所作所为的根本动力。
我们都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
施特劳斯,《奥本海默》台词
III. 对角色的揭示
所以,我们能从结尾读出什么呢?在结尾,奥本海默相信是他启动了毁灭世界的链式反应。 这似乎是他所认为的,他制造的原子弹所带来的实际后果。 这也是一个合理的角色动机,解释了在故事的后半部分,他为何几乎是自愿地将自己置于一种普罗米修斯式的折磨中,仿佛在乞求某种模糊的和解或救赎。
但我觉得我们可以更加深入。因为,除了向我们揭示角色动机,我坚信这个结尾之所以如此有张力,是因为它标志着奥本海默整个世界观的动摇。我觉得这才是诺兰“令人不安的精神回响”真正所指:一种深层次的恐惧感贯穿观众的内心,在观众的内心深处激起一阵强烈的不安和茫然。
IV. 范式更新
我们凝视未来,像在凝视深渊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奥本海默,《奥本海默》台词
在继续讨论之前,让我们补充一些背景知识。评论家Darren Mooney在他的影评中写道:“在原子时代之前,在牛顿力学的框架下,万物是可知的。”具体的说,在经典框架下,万物有明确的因果关系,未来具备确定性。在经典框架下,我们的宇宙是一个逻辑严密的、精确无误的机器,它能被人类所感知、理解和分析。但量子物理横空出世,几乎完全推翻了宇宙的这种确定性。量子理论证明,我们的世界不仅无法被感知,甚至无法被准确的观测。
在那个时代,我们描述世界的方式被彻底革新,我们理解世界的方式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诺兰
正如片中所展示的,这种转变使老一辈(包括爱因斯坦在内[3])望而却步,但同时激发了新一代的热情,而奥本海默正是这股新潮的代表之一。 在弥漫着死灰般的苦痛之前,他的双眼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凝视着微观世界的幻想和激情。他的目光穿越纷繁复杂的微观领域,追寻着隐藏在现实之下的未知奥秘。
量子理论带来的革命并不仅限于物理学。“当时人类的整个认识都在发生着宏大的转变。”Mooney写道,“这一变化席卷美术、文化、音乐、政治以及心理学。物理学只是这场巨变的一个方面而已。”
我并不想向观众详细解释这里面的细节,但关键是:我们想知道这种新思潮多么的有革命性。
诺兰
同样在这个时代,弗洛伊德和荣格研究人类的“潜意识”——在我们意识深处,以一种隐式的、不受我们控制的方式影响我们的决策。而这正是诺兰一直深深着迷的另一个主题。
无需多言,对于奥本海默这样的科学家,这是一个充满新奇,充满潜力的时代。人们无比兴奋的,将视野投向未知的领域,认识、控制、利用这些新发现的事物,并最终让它们服务于人类文明。
这正是故事前半部分的核心主题(再次强调,这是故事按时间线顺序的前半部分):一个充满雄心的年轻科学家的佳话。在自己的领域崭露头角,将自己的两大挚爱——物理和新墨西哥——融合在一起,领导他那个时代最伟大的项目:制造一个毁灭性武器,诚然,但同时,在奥本海默看来,这个项目能够给人类带来前所未见的和平,将人类团结在科学合作之下,开启一个人类进程的新纪元。
我们在这里的工作,将确保人类获得前所未见的和平。
奥本海默,《奥本海默》台词
站在后人的视角,我们当然能轻易的指出他的天真。但设身处地的想,他的这种观点是可以被解释的:直到三位一体核试验前,事业的不断上升让他充满自信[4]。自觉的抑或是不自觉的,他感到量子世界不仅可以控制,而且可以由他所控制。他将名留青史,不仅是作为原子弹之父,更作为整个核能时代的开拓者。
然后试验开始了。然后一切都变了。
这(核试验)是全片的一个巨大的转折点。在这之前,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身居高位。他被人需要。他发号施令。不过,当他们做出了原子弹,军方把它从他身边拿走的时候,在那一瞬间他意识到,已经没有人再需要他了。
Ludwig Göransson(《奥本海默》配乐作者)
V. 毁灭“世界”
这似乎是诺兰镜头之下的角色所具有的某种共同特征:自我认知和现实情况的冲突;一些他们认为自己理解,他们认为自己正在控制的力量,事实上一直控制着他们,把他们囚禁在他们亲手创造的牢笼之中。 “被囚禁,准确地说,自己把自己囚禁在怪圈之中,把自己献给那些看似在保护自己,但实际上在囚禁自己的结构和力量。”作家Tom Shone指出,这是诺兰笔下的最深层的恐惧。安全变成了无政府状态,野心变成了痴迷,秩序崩溃成了一片吞噬一切的混沌。
“你的痴迷没有带来好处吗?”
“起初有,但我已经追随它们太久了。我成了它们的奴隶。而总有一天,它们将选择摧毁我。”
应该是某部诺兰的电影台词。
奥本海默也是如此。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从自己的成就中排除出去;他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理解这个发生了剧变的世界,也越来越难以理解发生了剧变的他自己的生活。 曾经,他的生活也像曼哈顿计划那样分区管理、井然有序——工作,家庭,情人[5];曾经,理论的研究和实际的应用、高尚的意图和真实的后果都可以相分开。而如今,原有的界限土崩瓦解。核弹的烈焰吞噬了他曾经构建的一切秩序。 他幻想自己控制了量子世界,但实际情况是,他将其释放到了世界上,也释放到了自己身上,在这个过程中,他注定了两者的命运。
正如Bilge Ebiri指出的,那些隐藏在雨滴中的奇妙幻景已被末日般的恐怖和毁灭的噩梦完全取代。他不能再厘清物理要素之间的联系,更无法厘清人际关系;他如今只能看到彻底的毁灭。“至少在他的思想中,他已经毁灭了这个世界:他毁灭了他的世界,他对现实的构想已经荡然无存。”
“裂变和聚变”,电影评论家David Ehrlich补充到,“前所未有的,诺兰用清晰的手法表达了它以往众多电影共同的精神内核。”[6]的确,诺兰经常采用非线性叙事的手法,不仅仅是扭曲时间或玩弄其因果方向,而且经常把时间彻底打碎。 他的叙事正如“裂变和聚变”,起先是独立的点,然后爆炸式的不断生发,直到这些不同的部分再次相互碰撞,在它们汇聚的瞬间形成毁灭性的冲击,让观众一次性地体验过去、现在和未来。 正如Ehrlich所言,这使得“发现与毁灭密不可分,创造与破坏密不可分,理论的纯真喜悦与实践的难以揣测的恐怖密不可分。”
VI. 永世的折磨
这或许是奥本海默悲剧性的真正根源:他粉碎了自己的现实,因此,他让自己漂泊流离,在时间中游离,再也没有希望重拾他曾经享有的幸福的确定性。 他不断的怀念年轻时充满热情的日子,不过现在已经1954年了,他已经清楚知道自己的野心将把他带向何方。 他的命运已经写在他所凝视的雨滴之中,Ehrlich继续写道,尽管在当时,他并没有看到这一点。奥本海默的精神在过去和现在之间往复,他的精神浮于现实世界之上,带着一种冷漠的超然感,不禁让人联想起同样超然的曼哈顿博士[7]。
我对她说,我永远需要她。这是假的。我对她说了谎,我感到我被带着面具的人包围。那是1970年9月4日。
不知道哪里来的
这种与现实时间的脱离有着特殊的悲剧性,这种悲剧性在《记忆碎片》中也同样存在。因为当莱纳德自愿走上我们已经看到他走过的那条自毁之路时,我们会发现,电影的结尾尽管给我们揭示了故事的全貌,但并没有给我们一个解决方案。 相反,结尾构成了一个循环,将我们带回到起点。莱纳德将再次踏上完全相同的旅程。
莱纳德定期失忆[8],他对自己即将陷入的残酷命运毫不知情,置身于循环中而不自知。但奥本海默的情况与之完全不同。奥本海默心知肚明自己陷入了一个无尽的循环。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引发的链式反应,他在自己周围建立的无法逃脱的监狱,在亲手构建的牢笼中一次又一次地重温自己的过去。
一次又一次地,他重建自己的世界,体验曾经的青春、激情和希望;一次又一次地,他又毁掉自己创造的一切,如梦初醒,在废墟和灰烬中茫然四顾。
普罗米修斯被锁在岩石上,经受永世的折磨。
VII. 普罗米修斯之外
深入挖掘电影潜台词,电影结尾带给人的这种不安感不仅来自对核武器的恐惧,还可以来自更多其他方面。
别忘了,诺兰想要让结尾“能在不同观众的心中,激发不同的感受和思考”。这就意味着,虽然《奥本海默》不是其它社会问题的直接寓言,但它确实具有某种象征性,使得它的结局能够深刻地触及一些一直萦绕在我们集体心灵深处的广泛存在的恐惧。
因为,再强调一次,物理领域的量子革命只是人类大变革的一个侧面。 这个更广泛的变革催生了整个现代社会,但同时,我们逐渐意识到,也给人类带来了新的危险和脆弱。 我们任意构筑现实;我们改变整个大气的化学成分;我们干预我们几乎无法感知的空间和时间维度内进行的物理过程。 我们不断地在全球范围内进行物质和信息的互联,将自己嵌入越来越复杂和脆弱的系统中。 而就像奥本海默一样,我们现在也越来越面临着这些成就所带来的后果。
在我看来,毫不夸张的说,任何人在某个时点都可能产生这样的困惑、恐惧和茫然:这些发展和进步的“真正意义”是什么?它们会带我们走向何方?在这个飞速变化的时代中,我如何找到我自己的位置?
因为归根结底,不正是我们允许了这些事情发生吗?我们不是和洛斯阿拉莫斯的科学家们一样,共同构筑一个毁灭一切的存在吗? 我们不也只是假装一切都会好起来,而实际上我们早就意识到它不会吗?
但话又说回来,我们能做些什么?即便能回到过去,奥本海默真的能改变什么吗?就算没有他,这炸弹不也能造出来吗? 总有那一个瞬间,我们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不受我们控制的巨大机器中。我们会开始思考,我们是否从一开始就活在它的控制之下。利用人类的有限的能动性,我们真的有能力摆脱这种控制,甚至反过来控制它吗?
推动历史发展进程的,究竟是人类的勇气和智慧,伟大的人、伟大的事迹,人类文明的积极创造和进取,还是说真正的推动力一直隐藏在阴影里,用隐秘的方式,巧合和运气的叠加决定着我们每个人的命运?一个人去京都过了一场蜜月,几年后,他让这座城市免于核打击,同时给另外两座城市带来灾难;另一个人积累了十余年的宿怨,仅仅是因为一个很小的曲解。
我们是否真的能书写历史,还是说它只是恰好发生在我们身上?如果是后者,那我们是什么呢?如果我们不能对我们身处的世界做出有意义的改变,我们难道应该给自己开辟一个孤岛吗?眼看着这个世界向着不好的方向发展,我们要拎出某个替罪羊来安慰自己,谴责某个“历史罪人”以假装自己是无辜的吗?还是说我们要自己成为殉道者?我们要给自己捆上枷锁,自愿承受折磨吗?归根到底,惩罚会带来救赎,对吗?拍拍你的肩,说我们已经原谅你了。这就是我们为自己的人生辩护的方式吗?
正如《奥本海默》所表达的,通过从众神那里窃取火种,通过干预比我们强大得多的力量,我们感觉好像已经打破了我们对现实的基本概念,在这样做的过程中,我们发现自己越来越流离失所,挣扎着想要理解世界、想要获得哪怕些许的确定性,以求某种和解或宽恕。
Darren Mooney总结说,这才是悬在《奥本海默》悲剧性结局之上的灰暗的命题:人类尚且不能分析清楚自己,又怎样能分析那些威胁其生存的事物呢?
- 我称故事线的结束“结局”,称影片的结束“结尾”。 ↩︎
- 原文直译为:而理解片尾在全片叙事结构中所处的位置,是理解片尾的第二个关键切入点。 ↩︎
- 这的确是电影中所刻画的。不过事实上爱因斯坦对量子理论作出了重要贡献。 ↩︎
- 他本身也是自信的人。从全片很多地方都能看出,他从不掩饰自己的才华。 ↩︎
- 这里取了情人的意思,因为原视频这里的画面是情人。 ↩︎
- 原文是 Nolan has never come up with a cleaner way of framing the chemical reaction that galvanizes so many of his films. ↩︎
- 一个漫威角色。 ↩︎
- 这是《记忆碎片》的故事设定。 ↩︎